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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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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福貢,滇西地區的一個偏遠且貧窮的小鎮。說它是小鎮,著實有些擡舉了它,其實,它至多只能算是一個比較大些的村子。若是在平時,老天爺幫忙的話,鎮子裏的鄉親們靠著山間地頭的些許農田收成,還能勉強自給自足,即便不能說過上吃飽喝足的日子,但終究也不會過得生計艱難。

可自從大批的國軍潰兵陸續從緬甸流落到這個滇邊的小鎮上之後,這裏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起來了。俗話說“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這些從緬甸死裏逃生回來的士兵們,在經歷過地獄一般的九死一生之後,在他們的心目中,沒有什麽比生命,比活著,比能有一口吃的更重要。

他們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活,就是要活下去。所以,從軍時一再被官長們強調的軍容軍紀早就被他們拋諸腦後,甚至是嗤之以鼻。因為軍容軍紀填不飽他們的肚子,救不活他們的命。於是,一批批的潰兵們仿佛蝗蟲過境一樣,到處搜刮和偷搶老百姓家中的吃食;如潮水一樣湧進鎮子上的唯一的藥鋪,將所有能夠消炎、治傷的藥品搶掠一空。

曾經保家衛國的戰士們變成了如強盜一般擾民的“惡人”,曾經被老百姓們敲鑼打鼓的送出國門的英雄們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暗暗叫罵的“瘟神”。“瘟神”固然是可怕又可恨的,可是,“瘟神”們心中的苦,心中的恨,對於未來的茫然,又有誰能體會,誰能理解?

潰兵們為國作戰,流汗流血。在經歷了一場場敗仗,一次次的潰逃之後,九死一生。然而,已經死了的倒安詳,可好不容易活下來逃回國的卻看不到一點的希望。全須全尾的兵沒能得到應有的尊敬,受傷的兵沒能得到應有的照顧,致殘的兵沒能得到應給的撫恤,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人不像人,兵不成兵。

被拋棄和遺忘的背棄感讓這些潰兵們傷了心,寒了心,也鐵了心。於是,兵成了匪,做了賊,自暴自棄的所作所為不但為禍一方,讓福貢當地的民怨紛起,更是讓地方政府為此頭疼不已卻又束手無策。潰兵們固然是令人厭惡的地方一患,卻也沒有人真正能夠對他們橫眉怒目,也沒有人能夠真狠得下心腸驅趕他們。因為他們都曾是戰場上的無名英雄,都曾是為國奮戰的兵,都曾是為後方的家國百姓們奉獻出一片赤忱與熱血的國之青年。

於是,被地方政府睜一眼閉一眼縱容著的、沒了長官的潰兵們就成了福貢小鎮上如皮癬一般存在著的特殊人群,來來去去,去去來來,“為患一方”。

就在這樣一個“兵匪”成患的小鎮上,韓婉婷沒有選擇離開,而是帶著小小的念卿,在鎮子入口處,尋了一戶當地人家借住了下來。在尚未得到狄爾森確切下落之前,她下定了決心,要在這裏等他。

每天看著許多的潰兵從她眼前經過,她便不由得開始抱著一個隱隱的期冀:也許,有一天,狄爾森也會和很多死裏逃生的潰兵一樣,流落到福貢小鎮,回到她的身邊。

她借住的主人家是一對年過花甲的老夫妻,男主人姓狄,家有薄產,乃福貢當地的老鄉紳。他們唯一的兒子去年死在了中原大地的抗日戰場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間悲劇,讓這對雖衣食不缺,卻情狀可憐的老夫妻,終究是老無所依。

然而,韓婉婷帶著小念卿的到來,無疑如黑夜之中的明燈一般,成為了他們晚年孤寂生活中的精神寄托與依靠。老夫妻二人將對兒子的懷念與追憶,全部轉移到了韓婉婷和小念卿的身上,將來自外地的韓婉婷視為己出,關心呵護,更將小念卿視作了自己的孫兒,疼愛有加。韓婉婷的溫婉有禮,小念卿的可愛乖巧,讓兩位心中悲苦許久的風燭老人,終於感到了家庭生活的些許溫暖與快慰。

老夫妻二人的熱心照顧,對單身帶著孩子在異地他鄉生活的韓婉婷來說,同樣也是一種堅強的依靠與安全的避風之港。畢竟在“兵匪”為患的滇邊之地,沒有家庭倚靠的單身女子,最容易引來一些宵小之輩的非分之想。因此,出於感激,她也是盡心盡力的照顧著兩位老人家,讓他們孤寂的晚年生活可以多添上一些安慰。

借住在這戶狄姓人家裏,這讓她從昆明一路尋來的顛沛生活總算有了著落。生活漸漸安定之餘,韓婉婷並沒有放下手中的筆,她依然堅持著每天都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自己在滇邊小鎮上的所見所聞,寫下她親眼看到的“兵患”情狀,記下她親耳聽見的“匪語”心聲。將來,她一定會讓這些文字見諸報端,要讓世人都來關心、幫助這些雖然看著可恨,卻實在可憐的潰兵們。

他們的苦,他們的恨,甚至他們的無賴嘴臉,她都能理解,並為之心酸與同情。不為別的,就為她曾經與他們朝夕相處,知道他們的本質其實並不壞;就為她曾經與他們一起在戰火中穿越、出生入死,同在一條戰壕裏他們曾真心的保護過她,對她露出羞澀而憨厚的笑容;就為他們都是和狄爾森一樣的普通一兵,她曾為受傷的他們包紮、救護;就為她兒時記憶深處那些曾經感動過她心靈的樸實憨厚的國軍子弟,她知道,他們雖然不善言辭,也沒有多少人識字,說不出多少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但是,他們都是最值得尊敬與敬佩的戰士。

每天,當她坐在院子裏的屋檐下,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的時候,小念卿總是安靜的坐在她的身邊,陪著她,好奇的看著她用黑色的筆在紙面發黃的筆記本上寫下一個個漂亮的方正字體。他還太小,不知道這個阿姨到底在做些什麽。他沒有上過學,也不知道阿姨在寫的到底是什麽。他只知道,只要在阿姨身邊,他就覺得安心,只要有阿姨在,他就不會是一個沒有親人的孤兒。

八月末的一天黃昏,天邊掛著絢爛如火的晚霞。韓婉婷帶著小念卿散步歸來,老遠就看見前方不遠處的一家飯館門前,圍攏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士兵,正在吵吵嚷嚷的與店老板說著些什麽,看人們的表情,似在爭吵。她帶著孩子好奇的走了過去,剛走近那群人,就聽見一個粗魯無比的大嗓門從人群之中爆出聲來:

“他媽的,老子在前線拼死拼活的拿命和小鬼子幹仗,一只眼睛都丟在了緬甸,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的撿了條命回來。老子他媽的是為誰丟了一只眼睛,成了殘廢?不就是為你們這些人嗎?怎麽,現在吃你幾個饅頭,你還好意思追著老子要包子錢?

狗屁!他媽的,要是沒老子在前線打仗,你還有命開飯館?還有命坐在這兒吃香的喝辣的?吃你幾個包子是老子擡舉你,給你這破飯館面子!想要錢?沒有!想要命?不給!”

“對!說的沒錯。才吃你幾個包子就這麽磨磨嘰嘰的,敢情老子們的命就不值錢?白給你們去沖鋒陷陣了?奶奶的,老子要是有錢的話,還會稀罕吃你幾個連肉都沒有的破包子?!”

“這老東西真他媽不是玩意兒!哥幾個,來,咱們跟他好好說道說道!讓他明白明白這個做人的道理!”

兵痞們將飯館老板團團圍住,吆五喝六的吵嚷著要揍老板,那架勢鬧得整條街上雞飛狗走,過路人見了皆退避三舍,低頭而過,根本沒有一個人敢過來勸架。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別說,遇到的,是這樣一群如狼似虎、根本不講道理的潰兵。

上了些歲數的老板被這群兵痞嚇得連連拱手討饒,一個勁的向著將他團團圍住的兵痞們鞠躬作揖,苦著臉,向他們哀求道:

“軍爺們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老兒計較。是小老兒糊塗,不應該向各位要錢。剛才各位吃的包子錢,小老兒不要了,就當是小老兒酬軍,犒勞各位軍爺在前線打仗的辛苦了!”

“怎麽意思啊!敢情把咱們都當叫花子打發了?你這是酬軍嗎?分明就是施舍給叫花子呢!這種嗟來之食,咱們能吃嗎?老東西!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還不知道咱們兄弟們的厲害!來啊,哥幾個,揍他……”

那瞎了一只眼睛的兵頭這時又大聲的亮出了他的嗓門,被他這麽激動的一吆喝,再振臂一呼,一群潰兵們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刺激到了似的,立刻一呼百應。眼看著呼啦啦的一群人,一擁而上,就要對著那可憐的老頭拳腳相加的時候,突然被從他們身後冒出來的一個嚴厲而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即將要招呼在老頭身上的老拳:

“阿根!你本事大了啊!當初教你的文言古句,你就是這樣用的嗎?!”

眾人不約而同的扭過頭去,只見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帶著孩子的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她皺著眉頭瞪著他們,一臉的凜然之氣,就連她身邊帶著的孩子,也用一雙小獸般警惕而質疑的眼神望著他們。

原本還咋咋呼呼叫嚷著要教訓飯館老板的阿根,乍然聽見自己許久未曾被人喚起的熟悉名稱突然在滇邊小鎮上喊起,又驚又疑,連忙從人堆裏擠了出來,仔細的用他那另一只沒有被打瞎的眼睛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個膽大的女人。

盡管她渾身上下沒有華麗的裝扮,也沒有精致的妝容,只是一身的土布衣衫,穿著打扮幾與當地女人沒有多少差別。可她的容貌、她的氣質,身上那股天生的貴氣,卻是阿根自第一眼瞧見她之後、哪怕是現在已經瞎了一只眼睛永遠都不會認錯,也永遠不會忘記的。

阿根瞪著殘存的一只眼睛,瞠目結舌的望著本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現在滇邊貧苦小鎮上的女人,結結巴巴又驚詫不已的說道:

“韓,韓小姐!您,您怎麽會在這兒?”

沒等韓婉婷說話,阿根的視線已經落在了她身邊那個小小的男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只是一掃,便幾乎一蹦三丈高的跳了起來,臉色因為激動,漲得通紅。他枯瘦的手指顫動著指著小男孩,嘴巴咧得老大,興奮的壓根忘記了剛才還在和飯館老板計較的事情,用激動到都變了調的大嗓門沖著她樂呵呵的嚷道:

“韓小姐!你啥時候生了老大的兒子的!他都已經有這麽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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